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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兆光:怎能妄稱只有儒家代表中國傳統(tǒng)?

來源:澎湃新聞·澎湃號·湃客 時間:2021-03-19 17:55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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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?【導讀】“我們是誰”,是事關民族與國家認同的重要命題。亨廷頓的同名作品給出了一個“我們是誰”的美國答案。很多人也在問,作為中國人,“我們是誰”?


? ? ? 葛兆光教授認為,歷史基礎固然重要,但僅僅依靠歷史的源遠流長,并不足以證明“我們是誰”。作為中國人的“我們”,從來不是單一化的,而是高度混融和雜多的。正因為接納了多元文化與區(qū)域要素,中華文明才成其豐富,而其中真正起到維系和凝聚作用的,是共同信賴和分享的文化和制度。一直以來,我們不斷追問“我們從哪里來”,注重追尋自我與民族的血緣根脈,但這恰恰忽略了民族認同背后的文化和制度因素。他深感如今人們內心那些共同信賴的基礎并不堅固,因此,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追問我們從哪里來,更要追問我們如何才能獲得精神與思想上的安全感和親切感。而精神認同才是真正的“吾心安處”。


? ? ??本文原載《信?!?011年第9期,原題為《不要只問我從哪里來》,僅代表作者觀點,供諸君思考。


? ? ??不要只問我從哪里來


? ? ??“我們是誰”?還是“誰是我們”?


? ? ??“我們是誰?”


? ? ??這本是塞繆爾·亨廷頓一本書的書名。從我這個研究歷史的人聽來,這大概是要討論中國人的“來源”,我們的祖先是“誰”,我們身上流淌的是誰的血脈?不過,如果把這一問反過來說“誰是我們?”也許意思就反轉過來,成了追問中國人的“認同”,就是什么人可以成為“我們”,什么人能夠被我們承認為同一文化傳統(tǒng)中人?


? ? ??我曾經多次提到日本加藤周一的《雜種文化》,在普遍相信“萬世一系”的純粹歷史,普遍自豪大和民族的語言一致、文化一致的東瀛,他居然敢說,日本文化、甚至日本民族不過是“雜種”,很讓人肅然起敬。倒是如今的國人,對“雜種”似乎依然忌諱,盡管當年“古史辨”已經為重建歷史,瓦解了傳說時代的種種神話,但為了重拾自信,還是要證明自己文化“源遠流長”和民族“淵源有自”。一句“三皇五帝到如今”,地方上又是建炎帝陵、黃帝陵,還得要級別夠高的官員出來,向原本子虛烏有的“先祖”焚香祭拜?,F(xiàn)在不止是炎帝、黃帝,還有女媧,也許將來這份越來越長的祭祀名單上,還得加上顓頊或者蚩尤。


“我們”實際上具有混融性


? ? ??盡管“起源傳說”很重要,每個傳統(tǒng)都會為新人講述“好久好久以前……”,告訴他們“過去的故事”,讓他們知道“我們是誰”,我們和誰“血濃于水”,我們會有哪些“同祖同宗”的伙伴。但是,實際的傳統(tǒng)卻常常就像一條河,上游匯入百川,中游攜泥帶沙,到下游才宏大恣肆,滋養(yǎng)整個流域,甚或沖積成洲擴大疆土。


? ? ??你在長江下游取一瓢飲,這一瓢水可能已匯入青藏之水、巴蜀之水、澧沅之水。前段時間,我曾應一家報紙的邀請,寫文章討論思想傳統(tǒng),我就說,就算孔子韋編三絕學富五車,單靠儒家一脈單傳支撐不起文化中國這片天。南朝人宗炳就說,周公、孔子兩位老人家沒出過國,沒有見過獨目三首、馬閑狗蹄、穿胸旁口的人,沒有見過不灰之木、不熱之火、火浣之布、切玉之刀,也沒有見過西羌、鮮卑、林邑、庸蜀的異俗,“周孔之述,蓋于蠻觸之域”,怎么可以說儒家就一家獨大地代表了中國傳統(tǒng),它就是一脈單傳地來自孔子的精髓,它就已經窮盡知識世界,后人只需要吃“現(xiàn)成飯”呢?所以中國傳統(tǒng)里面才有佛教,有祆教、摩尼教以及景教,也刺激出了中國的一個道教。


? ? ??文化如此,族群亦如此?,F(xiàn)在的人對漢、唐有無限自豪,恰恰在漢、唐之間胡漢大混融?!叭鶉攀判铡?,隨著北魏南遷便成了“河南之民”,隨北周入關中便成了“京兆人”。隋唐兩代的首都長安,好多居民就是“胡種”,據(jù)說城里賣珠寶、耍雜藝、傳異教的波斯人就好幾十萬口。說來也無奈,古代經典里面雖然一再說,“中國戎夷,五方之民,皆有其性也,不可推移”,中國和“夷、蠻、戎、狄”最好井水不犯河水??墒聦嵣稀爸袊比圆幻馐恰半s種”天下。就說唐代罷,不要說李白“生于西域,不生于中國”,就連劉禹錫也是匈奴人種,元稹也是鮮卑后裔,更不要說當皇上的李家了,身世本來混沌,就算他們“僅就男系論固一純粹之漢人”,但經過通婚血緣已經雜糅胡漢,所以歷史學家陳寅恪說,他們是“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,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,舊染既除,新機重啟,擴大恢張,遂能別創(chuàng)空前之世局”。


? ? ??陳寅恪先生說得是。不止是唐代,宋代也一樣,經歷了種種異族藩鎮(zhèn)和武人在中原的交錯從橫,經歷了各色民族首領先后執(zhí)政的五代,宋代再強調華夷之大防,很多或明或暗的血統(tǒng)和風俗也還是草蛇灰線地潛入漢族中國,就連大書法家米芾,據(jù)說前世便是來自西域的外國人,偏偏他玩兒的是最中國的書法藝術。和陳寅恪并稱二陳的另一歷史學家陳垣先生寫過《元西域人華化考》,說的是蒙元時期好多西域人漸漸融入中國,學了漢家文化,不過,那時也有好多漢人經過通婚與交流,身上也融入了外國人的血脈。反過來,蒙元并不長的一朝里,好多漢族人倒也融入了蒙古,他們不光“辮發(fā)椎髻”穿了胡服,也不光“易其姓字為胡名,習胡語”,而且還學了蒙古人的習俗“弟收兄妻,子承父妾”,害得明太祖朱元璋剛剛當皇帝三十八天,就急急忙忙下詔書要移風易俗,“其辮發(fā)椎髻,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”。


? ? ??可是,明朝之后是清朝,又一個不是漢族人的天下。


? ? ??“我們”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從何而來?


? ? ??無法查遍每個人的血統(tǒng),也無法檢驗所有人的基因,你不能奢望確知今天的中國人有沒有樓蘭美人的基因,有沒有匈奴、鮮卑、高麗甚至羅馬(想想甘肅那個羅馬軍團的傳說)的血緣。也許,當我們追問“誰是我們”的時候,倒可以不必過度追尋血緣,“認同”的基礎在文化,錢穆先生早就說過,“中國”不是一個國家,更是一個文化。


? ? ??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”,這話看上去突兀,細細想?yún)s有趣,或許這一方面是夫子對諸夏過于自信,或許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把國家秩序建立在文化上而不是制度上。其實就是儒家也承認,如果禮樂遵從中國,那個地方就是中國,如果風俗全是蠻夷,那么即使地方在中國,也只是蠻夷而已。所以孔子才能接受流亡海外,說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。


? ? ??猶記得以前一句相當流行的話,“工人階級無祖國”,但只要聽到《國際歌》就能夠找到祖國,這讓我想起蘇東坡的“吾心安處是故鄉(xiāng)”,給你安全感的“祖國”是“吾心安處”,而“吾心安處”就是現(xiàn)在時髦理論里的Culture Identity,文化認同與文化歸屬。


? ? ??文化認同與文化歸屬有三個要素,首先,你得承認這些人曾經有一個共同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傳統(tǒng);其次,你要承認這些人現(xiàn)在與“其他人”是不同的,不同的地方不是人種差異,更重要的是文化差異;最后,這些人相信彼此共享一些價值,相信將來要走一個共同的道路,所以要在這條道路上會同舟共濟。


? ? ??這里說的是過去、現(xiàn)在、未來三個面向,所以僅僅靠共同的歷史淵源以及共同的膚色、語言、風俗,并不能簡單地提供認同與歸屬,“認同”并不僅僅依賴于外在的族群特征,而依賴于什么可以是他們共同信賴的“文化”以及它所形塑的制度,這種文化與制度是否能夠使他們安心,恐怕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

? ? ??這種讓他們安心的東西,一方面是歷史,通過無數(shù)時代,糾糾纏纏地湊到一起,形成深入內心的文化,一方面是現(xiàn)實,經由種種觀察,反復比較后成為共識,鑄成共同依賴的制度??陕闊┑氖?,除了漢語、孔子之外,僅僅依賴炎帝或者黃帝祭祀?僅僅靠春節(jié)的舞獅和聯(lián)歡?僅僅憑著念誦兩句“學而時習之”或供上“天地君親師”?“黃皮膚黑頭發(fā)”的人們就自然歸屬到“炎黃子孫”來了嗎?我深感如今我們內心中那些“共同的”、“信賴的”基礎并不堅固。


? ? ??亨廷頓(Samuel P. Huntington)在姓社和姓資的兩大陣營冷戰(zhàn)結束后,曾看到“文明的沖突”,而“文明的沖突”的核心就是“宗教”。也許,他有西方立場或者什么別的意圖,也許他是后冷戰(zhàn)時期報憂不報喜的“烏鴉嘴”,不過他讓我們注意到,引起沖突的絕對信念和唯一信仰來自宗教,給人認同的巨大安慰與群體歸屬也來自宗教。盡管他沿襲湯因比(Arnold J.Toynbee)把中國也看成是人類七大文明之一,但是,缺乏強烈宗教性內核的中國文明,怎樣才能像具有強烈甚至激烈的基督教信仰或伊斯蘭信仰內核的“西方文明”與“穆斯林文明”那樣,把各種各樣、分布在世界的“人”凝聚在一個文化和制度的基礎上,使“他們”形成“我們”的親切感?


? ? ??除了提供歷史上“我們”的“共同起源”,誰來提供“現(xiàn)實”中的安全感與親切感,讓我們覺得是“我們”,并且讓更多的人覺得,應當認同和歸屬“我們”?


“不要問我從哪里來,我的故鄉(xiāng)在遠方”?


? ? ??這是一首曾經很流行的歌,里面有一種漂泊感?,F(xiàn)在,有人用“離散”來形容這種悲涼,那么什么才能使人感到“歸來”的溫暖?古代中國常說“歸”,田園將蕪胡不歸,歸園田居,少小離家老大歸,那個“歸”字里,有說不完的意義,并不只是秋風鱸魚莼菜,要有“綠蟻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”那種溫暖的家,才能喚來“風雪夜歸人”,讓他們成為“我們”,所以“認同”換個說法可以叫“歸屬”。


? ? ??“不要問我從哪里來”。需要問的倒是,什么讓人安心,什么讓這塊土地成為“家園”,什么使人“歸來”,最終“他們”成為“我們”。


(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??葛兆光)


本文原載《信?!?011年第9期,原題為《不要只問我從哪里來》,篇幅所限,內容有所編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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