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態(tài)中國網(wǎng) >  佛教文化 >  正文

早期中國佛法與文學(xué)里的“真實”觀念

來源:《文學(xué)遺產(chǎn)》 時間:2019-10-23 16:01:46

字號

● 孫昌武  

   一

   關(guān)于中國文化歷史傳統(tǒng),陳寅恪曾作這樣的判斷:

   ...... 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(xué)說之影響,最深最巨者,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,而關(guān)于學(xué)說思想之方面,或轉(zhuǎn)有不如佛道二教者。①

   論及南北朝研究,他又曾說過:

   治魏晉南北朝思想史,而不究家世信仰問題,則其所言恐不免皮相。②

   這里所謂“思想史”,應(yīng)當作廣義的理解,即應(yīng)包括文學(xué)史和文學(xué)思想史。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佛教開始廣泛弘傳中國并發(fā)揮巨大影響的時期,在文學(xué)領(lǐng)域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、多方面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中國文學(xué)發(fā)展史上,佛教輸入的這一興盛期又正是所謂“文學(xué)的自覺時代”③。正是在這一時期,“四部分,文集立”,標志著“文學(xué)”在理念上最終從文化之文、學(xué)術(shù)之文、文章之文獨立出來④。當然這一進展有文學(xué)發(fā)展的內(nèi)在原因。不過在佛教開始廣泛影響文壇的環(huán)境之下,其推動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。縱觀晉宋以來的歷史,佛教的影響深入到文學(xué)理論、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方方面面。其中思想觀念是重要方面。外來佛教教理包含許多新的觀念,是中土傳統(tǒng)中不見的;特別是那些涉及意識形態(tài)的,更與文學(xué)思想和創(chuàng)作實踐密切相關(guān)聯(lián)。在被文壇廣泛接受的形勢下,佛教啟發(fā)、推動文學(xué)觀念的變化,對于形成“文學(xué)的自覺”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

   作為例證,試討論一個概念——“真”或“真實”。佛教賦予這個概念以中土傳統(tǒng)前所不見的全新內(nèi)容,在一代文學(xué)觀念的演變中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。

   求“真”是藝術(shù)的根本原則,是藝術(shù)感染力、藝術(shù)價值之所在;而生活真實不同于藝術(shù)真實。這是文學(xué)理論的基本常識。但是,“藝術(shù)真實”觀念卻是在文學(xué)發(fā)展中逐漸明確起來的,這也是所謂“文學(xué)的自覺”的重要內(nèi)涵。魏晉以前,不論是思想觀念里還是創(chuàng)作實踐中,“生活真實”與“藝術(shù)真實”分疏得并不清楚,表明當時人們對于文學(xué)的本質(zhì)還缺乏“自覺”。與另一些民族相比較,在中國,獨立的文學(xué)觀念的形成是大為滯后了。而佛教輸入,佛教教理提供了與中土傳統(tǒng)截然不同的“真”、“真實”觀念,啟發(fā)、推動人們從觀念上明確不同于“生活真實”的“藝術(shù)真實”,從而對于促進“文學(xué)的自覺”,以至對于整個文學(xué)發(fā)展起了重要作用。

   悟解、體認“諸法實相”即“空”相乃是大乘佛教的要義。佛教里一個關(guān)鍵概念是“真”,與之相關(guān)的還有“真實”、“真諦”、“真如”、“真際”、“真理”、“真相”、“真知”等等一大批與“真”相關(guān)的概念。大量外來的翻譯經(jīng)論、中國佛門龍象的著作對佛法中“真”的觀念進行了充分的討論和發(fā)揮。但這是不同于中土傳統(tǒng)意識中的“真”。而什么是“真”?要表現(xiàn)什么樣的“真”?也正是文學(xué)理論與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關(guān)鍵問題。

   在重現(xiàn)實、重理性、重人事的傳統(tǒng)中,先秦以來,求“真”就是寫作的基本原則。強調(diào)“興、觀、群、怨”的內(nèi)涵,要求實現(xiàn)“經(jīng)夫婦,成孝敬,厚人倫,美教化,移風易俗”⑤的社會功能,因而重“實錄”、“征實”、“誠實”,“惡淫辭之淈法度”(揚雄《揚子法言》卷二九《吾子》),反對“增益實事”、“造生空文”⑥就是應(yīng)有之義。這是一種基于樸素反映論的求“真”觀念。在這種觀念指引下,寫作追求忠實地反映現(xiàn)實生活,這就形成吉川幸次郎所說中國文學(xué)“重視非虛構(gòu)素材”的“特長”⑦。然而不可否認,這種“真實”觀念留給藝術(shù)虛構(gòu)和想象的空間是有限的。先秦以來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不能獨立于文章、獨立于學(xué)術(shù)與歷史,與這種觀念的牢固傳承有關(guān)系。實際上,即使到魏晉之后,中國的散文還基本是文人的應(yīng)用文字,本來是出于懸想的志怪小說也被當作是真人真事的紀錄。熊十力鄙薄自漢以后的“詩文家”,說“詩人除少數(shù)觸境抒情,表現(xiàn)其閑適、悠遠、沖澹之生活為不容菲薄者外,自余感遇之作,得君而喜、失官而戚。散文如序、傳、碑、志諸作,亦以記述職官、贊揚榮寵,居其大半”⑧。這樣的論斷不無偏頗與極端之嫌,但確也道出了中國文學(xué)傳統(tǒng)重現(xiàn)實、重真實的特征。稱贊杜甫為“詩史”,把《紅樓夢》看作是某種社會生活的“百科全書”,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觀念。當然,求“真”作為傳統(tǒng)也是中國文學(xué)的一大優(yōu)長,這是應(yīng)當討論的另一層面的課題。

   佛教主張另有超離人得自實踐認識的“諸法實相”。這當然是一種宗教玄想。但是把現(xiàn)實的“真”當作現(xiàn)象,認為其背后有本質(zhì)的“真”,從而區(qū)別兩種“真”而追求更高一層的“真”,這無論是對于事物的認識還是作為思維方法都是具有深刻辯證內(nèi)涵的。這樣的看法與邏輯,給在觀念上體認和在實踐中追求“藝術(shù)真實”以重要的啟發(fā)和指引。

   《說文解字》解釋:“真,僊人變形而登天也?!倍巫ⅲ骸按苏嬷玖x也。經(jīng)典但言誠實,無言真實者。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……亦充實上升之義也。”⑨朱駿聲《說文通訓(xùn)定聲》上說:“僊人變形而登天也,從匕,從目,從乚。乚,隱也。兒,所乘載也……案六經(jīng)無真字?!雹忸櫻孜渲赋觯?/p>

   五經(jīng)無“真”字,始見于老、莊之書?!独献印吩唬骸捌渲杏芯?,其精甚真?!薄肚f子?漁父》篇:“孔子愀然曰:‘敢問何謂真?’客曰:‘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’”《大宗師》篇曰:“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!”……(11)

   “真”字《老子》(王弼本)凡三見,《莊子》(郭象注本)凡六十七見,亦見于多種先秦其他典籍。使用最多,也最具典型意義的當屬《莊子》。耳熟能詳?shù)氖瞧渲嘘P(guān)于“真人”的描述,詳見內(nèi)篇的《大宗師》:“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何謂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。……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,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。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。……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。……不知說生,不知惡死……”云云。這是莊子所玄想的超越時間、空間限制的“人”的一類(另外還有“神人”、“德人”、“圣人”等等),是“仙人”觀念的濫觴。郭慶藩解釋這里的第一句:“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亂也?!?《莊子集釋》卷二)陳鼓應(yīng)則說:“只有知識能到達與道相合的境界才能這樣?!?12)這是由“真人”引申出義為體道的“真”。又同出于《大宗師》:“嗟來桑戶乎!嗟來桑戶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!”這里的“反其真”,陳鼓應(yīng)釋“謂爾已返歸自然”(13);陳啟天則直接釋“真”為“道”“自然”(14)?!肚f子》外篇《刻意》:“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?!背墒瑁骸绑w,悟解也。妙契純素之理則所在皆真道也,故可謂之得真道之人也?!薄肚锼罚骸盁o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,無以得殉名。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真?!惫鶓c藩云:“真在性分之內(nèi)。”成疏:“復(fù)于真性?!边@里“真”有“道”的意思?!短镒臃健罚骸捌錇槿艘舱?,人貌而天虛,緣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”“其為人也真”,成疏:“所謂真道人也?!薄熬壎嵴妗保墒瑁骸熬?,順也;虛心順物而恒守真宗,動而常寂?!边@樣,道家這種“真”的觀念,理論層面歸結(jié)為“道”,信仰層面發(fā)展為“仙”。當然都是和文學(xué)有密切關(guān)聯(lián)的,但不在本文討論課題之內(nèi)。

   段玉裁解“真”說“經(jīng)典但言誠實”;朱駿聲則說:“(‘真’)[假借]為慎,猶誠也。”(15)這是“真”的另一個本義。如《老子》第二十二章:“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?!蓖蹂鲎ⅲ骸靶?,信驗也。物反窈冥則真精之極得,萬物之性定,故曰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也?!边@里“真”作形容詞用,意為真確。同樣《荀子》:“真積力久則入。”楊倞注:“真,誠也;力,行也;誠積力久則能入于學(xué)也?!?《荀子》卷一《勸學(xué)》)又:“此真先君子之言也。”(《荀子》卷三《非十二子》)此處“真”謂實在,的確?!段淖?精誠》:“夫抱真效誠者,感動天地,神逾方外?!薄罢妗庇?xùn)誠?!俄n非子?解老》:“修之身,其德乃真。真者,慎之固也。”(《韓非子》卷六)“真”義同慎。這樣,誠、確、慎,是另一種“真”的觀念。后來王充說:“虛妄顯于真,實誠亂于偽,世人不悟,是非不定,紫朱雜廁?!?16)他力辟虛妄,主張征實,所追求是符合常識實際的“真”。到荀悅《前漢紀》:“孔子曰:‘政者,正也。夫要道之本,正己而已矣;平直真實者,正之主也?!?17)這里“真”、“實”連用,構(gòu)成雙音詞。上述“真”的用例,是完全合于傳統(tǒng)的樸素反映論的真實觀念的。

   佛典思想本是不同于中土傳統(tǒng)思維的另一種理論體系?!缎慕?jīng)》謂:“般若波羅蜜多……能除一切苦,真實不虛?!狈鸾趟^“真實”指的是唯一不變、與萬法同一的般若智。這種“真實”是與人們感知的現(xiàn)象界相對待而言的,也稱“真如”、“法界”、“涅槃”,在佛稱“法身”,在眾生稱“佛性”;在草木瓦石、山河大地稱“法性”。這種“真”又稱為“真諦”、“真理”。翻譯佛典時,為了表達外來全新的概念要創(chuàng)造所謂“名相”,譯師們使用各種不同方法,其中一個重要方法是借用漢語已有詞語,或者把漢語詞作為詞素構(gòu)造新詞。這些詞作為外來語新詞,其意義是全新的。例如翻譯佛典里的法、性、心等等,本是漢語固有詞(上古漢語基本使用單音詞,形、音、義是合一的),但卻已是反映重要佛教概念的佛教名相。而佛教教理體系就是靠這些詞語建立起來的。翻譯時楷定這些名相又往往借用這些詞本來的意義?!罢妗闭沁@樣一個詞。又佛典翻譯大量使用雙音詞,把同義的“真”與“實”結(jié)合起來成為新詞“真實”,但其含義和漢語本義已全然不同(18)。它所表達的是佛教義理,是截然不同于中土傳統(tǒng)的“真實”觀念。它把建筑在樸素反映論基礎(chǔ)上的“真”的觀念顛覆了。作用于文學(xué)領(lǐng)域,對于如何認識世界、如何反映生活就有了新的原則與追求。

   二

   現(xiàn)存最早漢語佛典是東漢安世高翻譯的。他的《陰持入經(jīng)》卷下:

   休息離息,已寂而寂,滿寂散解,心善行轉(zhuǎn)至要,一切報斷,成具甚真,身明質(zhì)凈。(19)

   這里是說進入禪定,“成具甚真”,即實現(xiàn)一種修道境界。又早期譯籍《四十二章經(jīng)》(20):

   佛言:“辭親出家為道,名曰沙門,常行二百五十戒,為四真道?!?/p>

   佛言:“眾生以十事為善,亦以十事為惡……不信三尊,以邪為真?!?21)

   “四真道”,后來譯為“四諦”(苦、集、滅、道),是佛陀初轉(zhuǎn)法輪的要點。這里所說的“真”都是指佛道或符合佛道,“真”與“邪”相對待。同樣,支讖所出《道行般若》,這是最早譯出的大乘經(jīng)之一,其中說:

   如法者,為隨法已于作真。為是作,即非邪作,是菩薩摩訶薩所作。(22)

   須菩提隨怛薩阿竭教,怛薩阿竭本無,過去本無,當來本無,今現(xiàn)在怛薩阿竭本無,等無異,是等無異為真本無。菩薩得是真本無如來名,地為六反震動。(23)

   前面一段講修行“如法”,要求行于“真”,也是與“邪”對舉;后一段講“本無”(這是早期對般若空的一種理解),講“真本無”,“真”義謂“真確”。這些都同于上述《莊子》等書的用法。三國時期康僧會的著名譯本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也一樣,如:

   昔者菩薩,其心通真,睹世無常,榮命難保,盡財布施。(24)

   群生危者吾當安之,背真向邪者,吾當令歸命三尊。(25)

   經(jīng)說沙門一心守真,戒具行高,志如天金。(26)

   昔者菩薩為清信士,所處之國,其王行真,勸導(dǎo)臣民,令知三尊,執(zhí)戒奉齋者捐賦除役。黎庶巨細見王尚賢,多偽善而潛行邪。王以佛戒觀察民操,有外善內(nèi)穢,違佛清化,即權(quán)令而敕曰:“敢有奉佛道者,罪至棄市?!庇炆浦?,靡不釋真,恣心從其本邪。菩薩年耆,懷正真弘影之明,聞令驚曰:“釋真從邪,獲為帝王,壽齊二儀,富貴無外,六樂由心,吾終不為也。雖一餐之命,得睹三尊至真之化,吾欣奉之?!?27)

   清凈無垢,心明睹真,得無不知,天龍鬼妖所不能惑。(28)

   為王者背佛真化而興妖蠱,喪國之基也。(29)

   這樣,早期佛典翻譯用“真”字,還是借用漢語本來意義來表達佛教概念。佛法被稱為“正真道”、“正真覺道”、“無上正真最上覺道”(《道行般若經(jīng)》)、“正真慧”(《般舟三昧經(jīng)》)、“無上正真道意”(《雜譬喻經(jīng)》),等等。這樣借用故有詞語來表達佛教概念,在“格義”方式上還是初級做法。

   隨著佛典翻譯漸多,對外來教義的介紹更為真切。同樣是利用故有詞語,但賦予了全新的意義。這對于中國人接受、理解佛教是個發(fā)展過程,許多詞語的意義發(fā)生演化了。正是在這個過程中,中國人對于佛法的理解加深了,也逐漸真確了。使用“真”、“真實”一類名相的狀況就是如此。

   《金剛經(jīng)》概括大乘精義的“六如偈”說:

   一切有為法,如夢、幻、泡、影,如露亦如電,應(yīng)作如是觀。

   根據(jù)大乘基本教理,現(xiàn)象界的一切都是虛幻不實的,都是因緣生,無自性,剎那滅,處在生、住、異、滅的流轉(zhuǎn)變化之中。因此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,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”。這樣,常識的“真”是虛妄的,“諸法實相”即般若空乃是絕對的、本質(zhì)的“真”。而把握這種“真”,不是靠感性認識提升到理性認識,而是靠內(nèi)心神秘的感悟即禪悟。這顯然是一種邏輯上的顛倒,但卻又具有寶貴的辯證因素:一是肯定現(xiàn)象的“真”的背后有更高一層的本質(zhì)的“真”;再是肯定了體悟這種“真”靠內(nèi)心的主觀作用。這在認識論上是具有重大意義的進展:一方面是意識到在一定現(xiàn)實條件下人對于現(xiàn)象界的認識的局限性,另一方面又肯定認識乃是人的主觀、能動的精神活動。這種觀念在思維方法更具有重大意義與價值:區(qū)分現(xiàn)象的“真”與本質(zhì)的“真”,也就意味著肯定從現(xiàn)象到本質(zhì)的認識是個逐步深入的過程,而揭示事物的本質(zhì)乃是認識的根本任務(wù)。對于文人來說,接受這樣的觀念,會在信仰和認識兩個層面有所啟發(fā):在信仰層面,接受般若空觀為核心的大乘教理,把佛教內(nèi)容納入到創(chuàng)作之中,從而擴展了寫作內(nèi)容;在認識層面,追求現(xiàn)象背后的本質(zhì)的“真”,促進了不同于傳統(tǒng)的“真實”觀的形成。

   漢靈帝時期支曜所出《成具光明定義經(jīng)》里說:“對貪有之室,照空無之本,于受有之體,明非身之真?!?30)這里“非身”是“無我”的早期異譯,“非身之真”即“人我空”。該經(jīng)又說:“若俗之人開學(xué)小慧,縛在四倒,聞佛弟子說度世法、生死之要,便往難卻,不諒真正?!?31)這里“真正”也是指“人我空”教理。晉武帝時無羅叉所出《放光般若經(jīng)》里說:“諸法斷者,當來、過去亦斷。如是斷者,是則為凈,是則為快,是則為真實,是則為空。愛盡無猗,無余無塵,是則為泥洹?!?32)“須菩提言:‘假令諸法如夢如幻,菩薩云何行般若波羅蜜。世尊!夢以幻化非真實者,不真實法不能行六波羅蜜,乃至十八法亦不能行?!?33)這里“真實”已作為雙音詞出現(xiàn),義指蕩除過、現(xiàn)、未的“空”。就是說,大乘經(jīng)典廣泛傳譯的漢末以來,“真”、“真實”被普遍應(yīng)用來表達般若空觀念。

   后來鳩摩羅什開創(chuàng)新譯大乘經(jīng),基本也是用“真實”一詞來表達般若空的終極義理。《法華經(jīng)》被稱為大乘“經(jīng)王”,其所闡明主題之一就是“空”相乃“諸法實相”。其《方便品》說:“甚深微妙法,我今已具得,唯我知是相,十方佛亦然。舍利弗當知,諸佛語無異,于佛所說法,當生大信力,世尊法久后,要當說真實?!?34)這里所謂“真實”指般若空的“微妙法”。又《法師品》:“此經(jīng)開方便門,示真實相。是《法華》經(jīng)藏,深固幽遠,無人能到,今佛教化成就菩薩而為開示。”(35)卷六《隨喜功德品》:“我今應(yīng)當教,令得于道果。即為方便說,涅槃?wù)鎸嵎?。世皆不牢固,如水沫泡焰,汝等咸?yīng)當,疾生厭離心?!?36)這里的“真實相”、“真實法”均義指般若空。

   大乘教理的辯證思維深入推演,蕩相遣執(zhí),主張我、法兩空,而空亦空。什譯《維摩詰所說經(jīng)》上說:“佛身者,即法身也,從無量功德智慧生……從真實生,從不放逸生,從如是無量清凈法生如來身?!?37)《大乘義章》卷二說:“法絕情妄為真實。”這些是說佛法生于“真實”。般若類基本經(jīng)典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》則說:“須菩提報舍利弗:‘菩薩摩訶薩行般若波羅蜜,為行無真實法。何以故?是般若波羅蜜無真實,乃至一切種智無真實故。菩薩摩訶薩行般若波羅蜜,無真實不可得,何況真實?乃至行一切種智,無真實法不可得,何況真實法?’”(38)注釋《大般若經(jīng)》的《大智度論》里說:“諸佛說何實,何者是不實。實之與不實,二事不可得。如是真實相,不戲于諸法,憐愍眾生故,方便轉(zhuǎn)法輪?!?39)這則是把“真實”也排遣掉了:超離“實”與“不實”的“無真實”乃是真正的“真實”。這種否定的思維方式把對真理的探求又加深了一步。后來的大乘經(jīng)都強調(diào)這種“真實性”,如《華嚴經(jīng)》上說:

   令一切眾生乘無比智乘,隨順修行一切法界,見真實性,是為菩薩摩訶薩以諸寶乘奉現(xiàn)在諸佛及滅度后舍利塔廟善根回向。(40)

   深解一切諸佛法,了達諸法真實性,于法性中無所著,永離諸法虛妄相。(41)

   《大般涅槃經(jīng)》上說:

   菩薩摩訶薩,觀內(nèi)六入空無所有,如彼空聚。何以故?虛誑不實故,空無所有作有想故,實無有樂作樂想故,實無有人作人想故。內(nèi)六入者亦復(fù)如是:空無所有而作有想,實無有樂而作樂想,實無有人而作人想。唯有智人,乃能知之,得其真實。(42)

   云何名為如法修行?如法修行,即是修行檀波羅蜜乃至般若波羅蜜。知陰、入、界真實之相。亦如聲聞、緣覺、諸佛同于一道而般涅槃。(43)

   “真實”乃是如法修行的道果,是修習者的終極追求。

   大乘中觀學(xué)派的教理挽救般若蕩相遣執(zhí)太過的缺失,立真、俗二諦。其基本觀點如龍樹所說:

   眾因緣說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。

   諸佛依二諦,為眾生說法,一以世俗諦,二第一義諦。若人不能知,分別于二諦,則于深佛法,不知真實義。(44)

   這里意思是說:諸法因緣所生,本來性空;但是假名的“有”亦不可否定,因此性空、假有二者皆須體認,是為“中道”。龍樹又說:

   諸佛說有我,亦說于無我,若于真實中,不說我、非我。(45)

   這樣,中觀學(xué)派立真諦(勝義諦)即諸法性空之理,又立俗諦(世諦)肯定現(xiàn)象界為名言施設(shè)的假相。“真”相對于假、俗、偽等義而言,最究竟者為“真”,“假”則為方便、一時之義;而真諦和世諦都是佛慧的體現(xiàn),二者雙用雙遣,非空非有的中道才是絕對的“真實相”。鳩摩羅什譯《禪法要解》說:

   定有二種:一者觀諸法實相,二者觀諸法利用。譬如真珠師,一者善知珠相貴賤好丑,二者善能治用。(46)

   昭明太子解釋二諦義說:

   又諮:未審俗諦之體既云浮幻,何得于真實之中見此浮幻?令旨答:真實之體,無浮幻惑者。橫構(gòu)謂之為有,無傷真實,體自玄虛。

   又諮:真實本來無相,正應(yīng)以此軌物,何得隱斯真實,強言生相。令旨答:真實無相,非近學(xué)所窺,是故接諸庸淺,必須寄以言相。(《令旨解二諦義并問答》,《昭明太子文集》卷六)

   這樣,真實乃是玄虛的“空”,卻又現(xiàn)浮幻之相。對于“庸淺”者而言,“言以相”及承認“假有”還是必須的。后來僧肇根據(jù)中觀學(xué)派教理,作《不真空論》,對于“真實”觀再作新的發(fā)揮,把認識又提高一步。他說:

   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變,履萬惑而常通者,以其即萬物之自虛,不假虛而虛物也。故經(jīng)云:“甚奇世尊,不動真際,為諸法立處。非離真而立處,立處即真也。然則道遠乎哉?觸事而真;圣遠乎哉?體之即神。(47)

   他基于中觀學(xué)派立場,根據(jù)“假有”與“真空”相統(tǒng)一的“中道”觀念,認為就“真際”的本質(zhì)說,萬物是“自虛”即是“不真故空”的,進而明確肯定“立處即真”、“觸事而真”的“真實”觀,這就避免了“般若空”蕩相遣執(zhí)太過的偏頗,肯定了現(xiàn)象界的意義。

   對中國佛教的發(fā)展說,僧肇這樣統(tǒng)一“真”“俗”,既充分發(fā)揚了佛法關(guān)注現(xiàn)世的一面,又體現(xiàn)中國傳統(tǒng)思維重現(xiàn)實、重人生的特征。值得注意的是,這種觀念給后來的禪宗提供了重要理論資源。

   三

   這種具有深刻辯證意義的“真實”觀,對于文人影響的直接方面當然是對佛教義理的體認。就是說,對世界的世俗的認識,常識的理解是虛偽不實的,佛法才是真正的“真實”。從晉宋時期開始,多有文人傾心佛說,并在作品中從不同方面、以不同方式表現(xiàn)佛教內(nèi)容。大體可分為兩種類型:一種限于觀念層面,意識到人生無常,現(xiàn)實事相如幻如化,因而去追求宇宙、人生的真諦,往往走所謂“返本歸真”、回歸自然的道路,這類觀念往往又是佛、道交融的;另一種則是進一步樹立信仰,覺悟般若的“真”,性“空”的“真”,涅槃的“真”,這是與現(xiàn)實世界相隔離、相對立的佛法的“真”。在當時士大夫?qū)Υ鸾倘琊囌咧檬?、渴者之得飲的情形下,普遍地接受了佛法的“真實”觀念。體現(xiàn)在創(chuàng)作實踐層面,這種觀念也符合發(fā)揚作者主觀意識的要求。

   孫綽是古代文人中最早接受佛法并較為深刻理解的人之一。他的《喻道論》是中國文人所寫的宣揚佛教的最早的文章之一。他說:

   纏束世教之內(nèi),肆觀周、孔之跡,謂至德窮于堯、舜,微言盡乎《老》、《易》,焉復(fù)睹夫方外之妙趣,寰中之玄照乎!悲夫章甫之委裸俗,《韶》、《夏》之棄鄙俚,至真絕于漫習,大道廢于曲士也。(48)

   這里稱贊佛道遠高于中國的圣人堯、舜、周、孔,因為后者是所謂“世教”,而佛法則是更高一層的“至真”的“方外之妙趣,冥中之玄照”。晉、宋以來頗有人像這樣把佛法當作更高一層的“真實”,追求高蹈出世,宣揚萬法皆空、人生如夢,等等。

   基于大乘佛教的“真實”觀,必然要求在現(xiàn)象的“真實”之外去追求本質(zhì)的真實。這在文學(xué)觀念的發(fā)展上就與承認和追求超越“生活真實”的“藝術(shù)真實”相關(guān)聯(lián)了。后者又體現(xiàn)在內(nèi)容和形式兩個層面。就內(nèi)容層面說,則是要求作品不是對現(xiàn)象的膚淺摹寫而具有更豐富、更深刻的內(nèi)涵;就形式層面說,則涉及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中“形象”與“美感”兩大要素了。而無論是觀念還是創(chuàng)作實踐,這些正是所謂“文學(xué)的自覺”的根本內(nèi)容。

   東晉支遁是所謂“名僧”,實際是披著袈裟的名士。他作為佛教徒,作有《大小品般若對比要抄序》,對大乘教理有相當深入的了解。他善詩文,所作乃是古代最早的宣揚佛法的文學(xué)作品。他是般若學(xué)“即色”宗的代表,作《即色游玄論》,已佚,《世說新語》劉孝標注引《觀妙章》,一般認為可代表他的觀點:

   夫色之性也,不自有色。色不自有,雖色而空。故曰色即為空,色復(fù)異空。(49)

   這是對于“般若空”的一種玄學(xué)化的理解,具體內(nèi)涵此不具論。但具體到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,正如“即色游玄”標題表明的,即是主張在具體事相之上另有玄妙的道理在。他又有《八關(guān)齋詩序》說:

   余既樂野室之寂,又有掘藥之懷,遂便獨住,于是乃揮手送歸,有望路之想。靜拱虛房,悟外身之真,登山采藥,集巖水之娛。遂援筆染翰,以慰二三之情。(50)

   這里則具體說到自己寫詩的原則,即要表現(xiàn)“身外之真”,也就是超然的現(xiàn)實之外的境界。這顯然是與中國傳統(tǒng)詩論的“真實”觀相悖的。余嘉錫說:“支遁始有贊佛詠懷諸詩,慧遠遂撰《念佛三昧》之集?!?51)支遁和慧遠是最早在詩文中表現(xiàn)山水題材的。他們在山水描繪中抒寫切身的感受。而對他們來說,山水作為感知和表現(xiàn)的對象,借用來表達個人對于“真”的悟解,顯然不是以模山范水為目的。

   東晉著名畫家也是文人的宗炳是佛教徒,與慧遠結(jié)交,精于佛說。他曾與何承天辯論,作《明佛論》,盛贊佛教,鼓吹“神不滅”論。他說:

   周、孔所述,蓋于蠻觸之域,應(yīng)求治之粗感,且寧乏于一生之內(nèi)耳。逸乎生表者,存而未論也。若不然也,何其篤于為始形,而略于為神哉。登蒙山而小魯,登太山而小天下,是其際矣。(52)

   這即是說,傳統(tǒng)的周、孔義理沒有達到本質(zhì)的“真實”,因為其內(nèi)容只限于“一生之內(nèi)”的粗跡。他追求的是“逸乎生表”之“神”,即超越現(xiàn)象界之外的精神境界。他論畫,有一段十分深刻的話:

   夫圣人以神發(fā)道,而賢者通,山水以形媚道,而仁者樂,不亦幾乎!(53)

   他認為描繪山水不能僅“以形寫形”,而應(yīng)當是體“道”的,即形而下的圖像應(yīng)當表達形而上的“道”和“理”,從而做到會理暢神,尺幅千里。這就必須“神超理得”,“萬趣融其神思”,描繪出形跡之外的、表達更高一層的“真實”的意境。這種觀念也是通于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。

   詩人嵇康、阮籍、陶淵明在作品里都追求抒寫“真”的境界,表現(xiàn)“真”的觀念。他們都不是佛教信徒,所表達的內(nèi)容與前述諸人不同。限于篇幅,這里只簡單地討論陶淵明。他的作品里“真”字凡十見。有些做副詞用,不屬于本文討論范圍;而如他追求“悠悠上古,厥初生民,傲然自足,抱樸含真”(54),表示要“養(yǎng)真衡茅下”(55),又說“真想初在襟,誰謂形跡拘”(56),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(57),等等,則顯然具有哲理的意義。陶淵明生活在佛教興盛的環(huán)境里,應(yīng)當有諸多接觸佛法或僧侶的機緣,他的詩歌里表現(xiàn)的對于人生無常的強烈自覺,對于現(xiàn)實社會虛偽、虛幻的激憤,顯然具有佛、道觀念的濃重意味,但他不是佛教信仰者。對于他的作品里那些具有哲理意味的“真”的意義,福永光司做過精辟、細致的分析,總結(jié)為六點:肯定天地自然的存在方式;樸素自在的田園隱逸生活;在實踐日常生活之中、就目前事相感受到純粹愉悅心情;在醉酒中體會到一種忘我心境;在天地自然運行中自身歸于“無”——“無心”境界;總之,作為不自由的人在不自由中自由生活的智慧。這樣,陶淵明的所謂“含真”、“養(yǎng)真”、“真想”、“真意”等,顯然不是指現(xiàn)象界表面的真實,而是觀念的、形而上的超越境界。這有道家本體論的意味,思路上又和上面所說佛教求“真”的觀念相通。值得注意的是,陶淵明接受佛教的這種方式,不只對于中國文人具有典型意義,對于中國佛教的發(fā)展也造成相當大的影響。佛教“中國化”的一個重要內(nèi)容是揚棄大乘“般若空”對于解脫、出離的追求而回歸到現(xiàn)世,即實踐僧肇所謂“立處即真”,后來終于形成明心見性的禪宗。從這樣的意義上說,陶淵明的詩已經(jīng)體現(xiàn)中國佛教特有的“禪”的精神。如福永光司指出:

   (陶淵明)在天地自然的一草一木,流泉、行云、飛燕、歸雁、飄風、積雪等等看破“天地之心”的“真”的思想,讓人感到與禪家的“如”或“真如”思想有密切關(guān)聯(lián)。從而這種共同性也好,關(guān)聯(lián)性也好,結(jié)合禪家常常利用詩偈來歌唱自己的悟境的事實來考慮,就讓人意識到他們與陶淵明在精神史上的關(guān)聯(lián)更加緊密了。(58)

   實際這也替唐宋許多詩人“習禪”、“明禪”風氣開了先河。這里附帶說一句,是否接受佛教影響是陶淵明研究中長期爭執(zhí)的問題,許多人就他是否與慧遠相識、交往進行考辨,依據(jù)上述看法,這類交往的實情如何對于問題的解決是無關(guān)緊要的。

   謝靈運則是又一種情況。他是虔誠的佛教徒,寫《廬山慧遠法師誄》,說“予志學(xué)之年,希門人之末”(59);慧遠傳里也說“陳郡謝靈運負才傲俗,少所推崇,及一相見,肅然心服”(60)。他與慧遠“相見”時還很年輕,而慧遠已是七十余歲高僧,慧遠曾請謝靈運作廬山《佛影銘》,可見后者所受器重和二人相契之深厚。謝靈運曾參與“改治”《大涅槃經(jīng)》,又可見他對于佛理的修養(yǎng)。他作《辨宗論》,湯用彤評論說:

   康樂承生公之說作《辨宗論》,提示當時學(xué)說二大傳統(tǒng)之不同,而指明新論乃二說之調(diào)和。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,而為伊川謂“學(xué)”乃以至圣人學(xué)說之先河。則此論在歷史上有甚重要之意義蓋可知矣。(61)

   謝靈運所肯定的竺道生一派“新論道士”的佛性新說乃是印度佛教的佛性思想與儒家心性理論相融合的產(chǎn)物,開創(chuàng)所謂“有宗”一系教理,對于中國佛教心性學(xué)說做出重大發(fā)展,也是唐代禪宗和宋儒性理學(xué)說的濫觴。謝靈運贊同這一派理論,表明他的佛學(xué)思想是代表當時佛學(xué)發(fā)展的先進潮流的。他明確意識到:“六經(jīng)典文,本在濟俗為治耳。必求性靈真奧,豈得不以佛經(jīng)為指南耶?”(62)他的認識落實到創(chuàng)作上,成為文學(xué)史上彰顯佛教影響文壇取得創(chuàng)作實績的第一人。謝靈運主要貢獻是山水詩創(chuàng)作,沈約評論其成就說:

   有晉中興,玄風獨振,為學(xué)窮于柱下,博物止乎七篇,馳騁文辭,義單乎此。自建武暨乎義熙,歷載將百,雖綴響聯(lián)辭,波屬云委,莫不寄言上德,托意玄珠,遒麗之辭,無聞焉爾。仲文(殷仲文)始革孫(綽)、許(詢)之風,叔源(謝混)大變太元之氣。爰逮宋氏,顏(延之)、謝騰聲。靈運之興會標舉,延年之體裁明密,并方軌前秀,垂范后昆。(63)

   這里指出謝靈運的作品“標舉興會”,是說他在模山范水之外多有感興。他抒寫山居求道的樂趣,把山林作為修道場所,山水、隱逸、求道三者在他的觀念里統(tǒng)合起來,從而在所描摹山水的形跡之外另有一種“真意”。例如他的《山居賦》,描寫臥疾山頂,順適性情,得山居之樂,中有云:

   敬承圣誥,恭窺前經(jīng),山野昭曠,聚落膻腥。故大慈之弘誓,拯群物之淪傾,豈寓地而空言,必有貸以善成。欽鹿野之華苑,羨靈鷲之名山,企堅固之貞林,希庵羅之芳園。雖粹容之緬邈,謂哀音之恒存,建招提于幽峰,冀振錫之息肩。庶燈王之贈席,想香積之惠餐,事在微而思通,理匪絕而可溫……謝麗塔于郊廓,殊世間于城旁,欣見素以抱樸,果甘露于道場??喙?jié)之僧,明發(fā)懷抱,事紹人徒,心通世表,是游是憩,倚石構(gòu)草,寒暑有移,至業(yè)莫矯。觀三世以其夢,撫六度以取道,乘恬知以寂泊,含和理之窈窕。指東山以冥期,實西方之潛兆,雖一日以千載,猶恨相遇之不早……安居二時,冬夏三月,遠僧有來,近眾無闋。法鼓即響,頌偈清發(fā),散花霏蕤,流香飛越。析曠劫之微言,說象法之遺旨,乘此心之一豪,濟彼生之萬理。啟善趣于南倡,歸清旸于北機,非獨愜于予情,諒僉感于君子……(64)

   他寫《入道至人賦》,描寫“荒聰明以削智,遁肢體以逃身”、“超塵埃以貞觀,何落落此胸襟”的“入道而館真”的“至人”(65)。這是超越現(xiàn)世束縛的人,是他所理想的人格和人生境界。日本學(xué)者矢淵孝良指出,他的作品里常?!胺穸ㄒ浴隆?、‘物’為代表的世俗事相的世界,贊美以‘道’、‘理’為代表的超俗的本原的世界”(66)。而這“道”與“理”體現(xiàn)的往往正是竺道生所發(fā)揮的新的佛學(xué)思想。另一位日本學(xué)者荒牧典俊有評論說:“正由于這‘新’思想,在左遷永嘉的山水里他才能看到‘表靈’‘蘊真’(《登江上孤嶼》)的內(nèi)涵,進而在棲隱始寧時肯定追求‘乘恬知以寂泊’(《山居賦》)的自我的存在?!?67)“蘊真”一語出《登江中孤嶼》:

   江南倦歷覽,江北曠周旋。懷雜道轉(zhuǎn)迥,尋異景不延。亂流趨正絕,孤嶼媚中川。云日相輝映,空水共澄鮮。表靈物莫賞,蘊真誰為傳。想像昆山姿,緬邈區(qū)中緣。始信安期術(shù),得盡養(yǎng)生年。(《六臣注文選》卷二六)

   “蘊真”、“館真”的“真”即是陶淵明所謂“此中有真意”的“真”。謝靈運現(xiàn)存詩可確定寫作年代的有六十余首,基本創(chuàng)作于永初三年初任永嘉太守之后,即是他被迫害的落拓時期。他優(yōu)游山水,尋求寄托,又結(jié)交僧人,探討佛理。有曇隆法師,本來居止廬山,謝靈運回到會稽時招致上虞徐山。他們同游始寧西南的嶀山和剡縣的嵊山等名山水,詩人追憶其時情景說:

   緬念生平,同幽共深,相率經(jīng)始,偕是登臨。開石通澗,剔柯疏林,遠眺重疊,近矚嶇嵚。事寡地閑,尋微探賾,何句不研,奚疑弗析。帙舒軸卷,藏拔紙襞,問來答往,俾日余夕?!?68)

   這樣,對他來說,就如禪宗典故:當進入禪悟境界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山水不再是平常的山水,所要表現(xiàn)的是山水背后的“真”。后來白居易的《讀謝靈運詩》說:

   吾聞達士道,窮通順冥數(shù)。通乃朝廷來,窮即江湖去。謝公才廓落,與世不相遇。壯志郁不用,須有所泄處。泄為山水詩,逸韻諧奇趣。大必籠天海,細不遺草樹。豈唯玩景物,亦欲攄心素。往往即事中,未能忘興喻。因知康樂作,不獨在章句。(69)

   這里也是指出謝靈運山水描寫中的深刻內(nèi)涵。他的詩既體現(xiàn)莊子的“逍遙”、“齊物”觀念,又描寫信仰佛教、游放山林的修道生活,在山水勝景的生動描繪中融入更深入一層的人生體驗和精神感受。他的詩多有描摹自然景物的十分生動的句子,如“白云抱幽石,綠筿媚清漣”(《過始寧墅詩》)、“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”(《登池上樓詩》)、“揚帆采石華,掛席拾海月”(《游赤石進帆海詩》)等等。這些詩句不僅描繪出如畫的境界,那種對待自然的物我一如的境界更能感動人心。他在作品里經(jīng)常用到“賞心”一語:“含情尚勞愛,如何離賞心”(《晚出西射堂詩》),“我志誰與諒,賞心為良知”(《游南亭詩》),“賞心不可忘,妙善冀能同”(《田南樹園激流植楥詩》),等等;他又曾感慨“天下良辰、美景、賞心、樂事,四者難并”(70)。詩人所謂“賞心”,不只是一種玩賞的眼光和態(tài)度,而是物、我無礙,心、物交融的輕安愉悅的心態(tài)。這顯然與佛家宇宙觀和人生觀有著直接關(guān)系。

   劉勰曾指出:“宋初文詠,體有因革,老莊告退,而山水方滋。”(71)謝靈運正是實現(xiàn)這一轉(zhuǎn)變的代表人物??娿X評價謝靈運在文學(xué)史上的貢獻說:

   魏晉以來對于文學(xué)之新理想,在能以玄理佛義融于五言詩體中,造成特美,此理想至謝靈運而實現(xiàn)。(余別有《六朝五言詩之流變》一文,闡述此義,載拙著《詩詞散論》中)(72)

   而從一定意義上說,謝靈運表現(xiàn)這種“玄理佛義”正是追求更深一層的“真”。作為文學(xué)史上真正的“慧業(yè)文人”,他的詩歌創(chuàng)作影響極其深遠,其中重要方面就是在山水描摹中表現(xiàn)“賞心”、“蘊真”的境界。

   劉勰作為僧祐俗弟子,早年在佛寺讀書,又參與僧祐著述。他的文學(xué)觀從思想傾向說基本是儒家的,但在許多方面又受到佛教影響,特別是在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。例如《文心雕龍》里大家經(jīng)常引用的一段話:

   ……次及宋岱、郭象,銳思于幾神之區(qū);夷甫、裴 ,交辨于有無之域,并獨步當時,流聲后代。然滯有者,全系于形用;貴無者,專守于寂寥;徒銳偏解,莫詣?wù)?;動極神源,其般若之絕境乎。(73)這里講論說技巧,涉及玄學(xué)思辨。劉勰明確指出玄學(xué)“貴有”、“貴無”兩派的偏頗,認為都是“偏解”而非“正理”,真理的極致則是佛教的般若思想,實際是把它當作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表達的最高境界。對照他的著名佛學(xué)論文《滅惑論》下面一段話:

   至道宗極,理歸乎一;妙法真境,本固無二。佛之至也,則空玄無形,而萬象并應(yīng);寂滅無心,而玄智彌照。幽數(shù)潛會,莫見其極,冥功日用,靡識其然。(74)

   這里所謂“妙法真境”的“真實”,一方面與萬象并應(yīng),另一方面又玄照無形,也是一種超越現(xiàn)實形跡的絕對境界。他在《文心雕龍》里辨析真、偽,要求“習亦凝真”(75),“要約而寫真”(76),“壯辭可以喻其真”(77),等等,這些所謂“真”,顯然和王充《論衡》之《藝增》、《語增》諸篇里所要求的“真實”不同,包含有抽象的、形而上的意義。

   這樣,就文學(xué)觀念的發(fā)展與轉(zhuǎn)變說,由于佛教輸入了關(guān)于“真”、“真實”的全新觀念,啟發(fā)與推動了與傳統(tǒng)“求是”、“征實”觀念不同的另一種“真實”觀的形成:即不再是追求樸素地、感性地反映客觀事象的“真”,而是要揭示超越現(xiàn)象表象的本質(zhì)的“真”。本來佛教大乘教理所肯定的“真實”,是般若智的“空”,作為認識論這種觀念是顛倒的、荒謬的,但是如上所分析卻又是具有辯證內(nèi)涵的,即明確區(qū)分出本質(zhì)與現(xiàn)象,區(qū)分出相對“事實”與絕對“真實”。這是佛教義學(xué)在認識領(lǐng)域的巨大貢獻。影響到中國文學(xué)的發(fā)展,文學(xué)作品反映現(xiàn)實生活,不應(yīng)當、也不可能像鏡子一樣忠實的映照,而要經(jīng)過作者主觀意識的創(chuàng)造;在創(chuàng)造過程中作者要超越現(xiàn)象去追求、表現(xiàn)更本質(zhì)、更具典型意義的內(nèi)容,而這內(nèi)容又應(yīng)是體現(xiàn)一定思想內(nèi)涵、具有美感的。這就是文藝理論中十分重要的“生活真實”與“藝術(shù)真實”的關(guān)系問題,擴展開來又涉及作者創(chuàng)作的主觀意圖和作品體現(xiàn)的客觀意義的關(guān)系問題。對于這些重要問題,佛教和中國佛教義學(xué)有關(guān)“真諦”、“真實”的觀念給文學(xué)理論與創(chuàng)作實踐提供了多方面的啟發(fā)和借鑒,對于中國文學(xué)思想建設(shè)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。

   熊十力是主張所謂“新唯識”的,他說:

   吾人必須蕩除執(zhí)著,悟得此理,方乃于萬象見真實,于形色見天性,于器得道,于物游玄……總之,真正畫家必得深造其理,而不縛于所謂現(xiàn)實世界,不以物觀物,善于物得理,故其下筆,微妙入神,工侔造化也。豈唯畫家,詩人不到此境,亦不足言詩。(78)

   實際上《詩》、《騷》、《左》、《國》等等,自古以來成功的創(chuàng)作實踐總體現(xiàn)這樣的道理。但在觀念上、理論上明確這一點則要到魏晉以后,并多借助于佛教的理論資源。

   

   本文是作者2010年9月29日在臺灣“中央研究院”中國文哲研究所的講演稿。

   注釋:

   ①《馮友蘭〈中國哲學(xué)史〉下冊審查報告》,《金明館叢稿二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,第251頁。

   ②《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(guān)系》,《金明館叢稿初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,第200頁。

   ③魯迅《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(guān)系》,《而已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3卷,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1981年版,第504頁。

   ④關(guān)于“文學(xué)的自覺”,日本學(xué)者松本雅明把晉詩人嵇康、陶潛,宋詩人顏延之、謝靈運等人“獨立于儒教道德,追求獨創(chuàng)的美”(《松本雅明著作集》第10卷《中國古代史研究》第20章《游牧民族の活動と六朝文化》,弘生書林1988年版,第438頁)與整個文化包括書畫、雕刻、工藝、建筑等的變遷聯(lián)系起來。就是說,他認為這是整個中國歷史發(fā)展中意識形態(tài)演進成果的一部分。

   ⑤《毛詩序》,《毛詩正義》卷一,《十三經(jīng)注疏》上冊,中華書局1980年版,第270頁。

   ⑥王充《論衡》卷二九《對作篇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,第442頁。

   ⑦《中國文學(xué)論》,《我的留學(xué)記》,錢婉約譯,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,第168頁。

   ⑧《仲光記語之二》,《十力語要初續(xù)》,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,第188—189頁。

   ⑨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八篇上,中華書局1988年版,第384頁下。

   ⑩《說文通訓(xùn)定聲》“坤部第十六”,中華書局1981年版,第828頁上。

   (11)《日知錄》卷一八,周蘇平、陳國慶點注,甘肅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,第816頁。

   (12)《莊子今注今譯》,中華書局1983年版,第176頁。

   (13)《莊子今注今譯》,第195頁。

   (14)參閱《莊子淺說》?!罢妗敝^“自然之道”是道家的說法?!稘h書?楊王孫傳》:“欲裸葬,以反吾真?!鳖亷煿抛ⅲ骸罢嬲?,自然之道也?!?/p>

   (15)《說文通訓(xùn)定聲》“坤部第十六”,第828頁上。

   (16)《論衡》卷二九《對作篇》,第442頁。

   (17)《前漢紀》卷中《前漢孝元皇帝紀》。

   (18)關(guān)于漢語詞的雙音化與佛典翻譯的關(guān)系,參閱梁曉虹《佛教詞語的構(gòu)造與漢語詞匯的發(fā)展》,北京語言學(xué)院出版社1994年版,第175—176頁;拙作《佛教對中國語言和語言學(xué)的貢獻》,Christoph Anderl & Halvor Eifring Ed.:Studies in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,pp. 319-330,Hermes Asademic Publishing,Oslo,2006.

   (19)《大正藏》第15卷,第180頁。

   (20)關(guān)于《四十二章經(jīng)》是否翻譯佛典和譯出時代,學(xué)術(shù)界尚無定論。今本《四十二章經(jīng)》大約有十種異本,大體可分為古本(各種《藏經(jīng)》)和《寶林傳》本兩大系統(tǒng)。呂澂具體考核今傳本內(nèi)容,判定應(yīng)當存在原本(或者不叫《四十二章經(jīng)》),是中國佛教早期流傳的經(jīng)抄譯本,后來在傳寫過程中屢經(jīng)改易,竄入新的內(nèi)容,包括禪宗《寶林傳》引錄時加入了“學(xué)道見性”、“無修無證”等禪宗內(nèi)容。

   (21)《大正藏》第17卷,第722頁。

   (22)《道行般若經(jīng)》卷三《摩訶般若波羅蜜漚惒拘舍羅勸助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438頁。

   (23)《道行般若經(jīng)》卷五《摩訶般若波羅蜜道行經(jīng)本無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453頁。

   (24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一《布施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1頁。

   (25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二《布施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6頁。

   (26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三《布施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11頁。

   (27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四《戒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15—16頁。

   (28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七《禪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39頁。

   (29)《六度集經(jīng)》卷八《明度無極章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44頁。

   (30)《大正藏》第15卷,第452頁。

   (31)《大正藏》第15卷,第456頁。

   (32)《放光般若經(jīng)》卷一二《摩訶般若波羅蜜隨真知識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82頁。

   (33)《放光般若經(jīng)》卷二○《摩訶般若波羅蜜諸法等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140頁。

   (34)《法華經(jīng)》卷一《方便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9卷,第6頁。

   (35)《法華經(jīng)》卷四《法師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9卷,第31頁。

   (36)《法華經(jīng)》卷六《隨喜功德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9卷,第47頁。

   (37)《維摩詰所說經(jīng)》卷上《方便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14卷,第539頁。

   (38)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》卷一九《度空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8卷,第360頁。

   (39)《大智度論》卷七《初品中佛土愿釋論》,《大正藏》第25卷,第109頁。

   (40)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》卷一六《金剛幢菩薩十回向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9卷,第503頁。

   (41)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》卷一九《金剛幢菩薩十回向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9卷,第520頁。

   (42)《大般涅槃經(jīng)》卷二三《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12卷,第500—501頁。

   (43)《大般涅槃經(jīng)》卷二三《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12卷,第511頁。

   (44)《中論》卷四《觀四諦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30卷,第32頁。

   (45)《中論》卷三《觀法品》,《大正藏》第30卷,第24頁。

   (46)《禪法要解》卷上,《大正藏》第15卷,第290頁。

   (47)《不真空論》,《肇論》,《大正藏》第45卷,第153頁。

   (48)《廣弘明集》卷三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16頁。

   (49)《世說新語箋疏》上卷下《文學(xué)第四》,中華書局1983年版,第223頁。

   (50)《廣弘明集》卷三○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350頁。

   (51)《世說新語箋疏》上卷下《文學(xué)第四》,第265頁。

   (52)《明佛論》,《弘明集》卷二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9頁。

   (53)嚴可均校輯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?全宋文》卷二○,中華書局1958年版,第3冊,第2545—2546頁。

   (54)《勸農(nóng)詩》,逯欽立輯?!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?晉詩》卷一六,中華書局1983年版,中冊,第969頁。

   (55)《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詩》,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?晉詩》卷一六,第983頁。

   (56)《始作鎮(zhèn)軍參軍經(jīng)曲阿詩》,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?晉詩》卷一六,第982頁。

   (57)《飲酒詩二十首》之六,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?晉詩》卷一七,第998頁。

   (58)福永光司《陶淵明の真にっいて——淵明の思想とその周辺》,《東方學(xué)報》(京都)第33冊(1963年),第71頁。

   (59)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?全宋文》卷三三,第3冊,第2619頁。

   (60)《高僧傳》卷六《晉廬山釋慧遠傳》,湯用彤校注,中華書局1992年版,第221頁。

   (61)《謝靈運〈辨宗論〉書后》,《湯用彤學(xué)術(shù)論文集》,中華書局1983年版,第294頁。

   (62)何尚之《答宋文帝贊揚佛教事》,《弘明集》卷一一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69頁。

   (63)《宋書》卷六七《謝靈運傳》,第1778—1779頁。

   (64)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?全宋文》卷三一,第3冊,第2606—2608頁。

   (65)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?全宋文》卷三○,第3冊,第2600頁。

   (66)矢淵孝良《謝霊呱剿?姢偽塵啊??紲Y時代の作品を中心にして》,《柬方學(xué)報》(京都)第56冊(1984年),第123頁。

   (67)荒牧典俊《南朝前半期における教相判釈の成立にっぃて》,《中國中世の宗教と文化》,京都大學(xué)人文科學(xué)研究所1982年版,第381頁。

   (68)《曇隆法師誄》,《廣弘明集》卷二三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267頁。

   (69)朱金城《白居易集箋校》卷七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,第1冊,第369頁。

   (70)《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序》,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?宋詩》卷三,中冊,第1181頁。

   (71)范文瀾《文心雕龍注》卷二《明詩》,中華書局1961年版,下冊,第67頁。

   (72)《清談與魏晉政治》,王元化名譽主編《釋中國》,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,第3冊,第2060頁。

   (73)《文心雕龍注》卷四《論說》,上冊,第327頁。

   (74)《弘明集》卷八,《大正藏》第52卷,第51頁。

   (75)《文心雕龍注》卷六《體性》,下冊,第506頁。

   (76)《文心雕龍注》卷七《情采》,下冊,第538頁。

   (77)《文心雕龍注》卷八《夸飾》,下冊,第608頁。

   (78)《十力語要》卷一,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,第9頁。


*本作品如有侵權(quán),請聯(lián)系我們及時刪除。
關(guān)閉